论文选读丨明末南京秦淮河房小考

建筑史丛刊 2018-10-19 13: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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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房”,为河旁房舍,以悬筑于河上的建筑(有称水阁、河亭、河舫等)为其特色。南京内秦淮两岸河房于明清繁盛一时,有鲜明的地域特点与时代特色,在文人各类文本的不断叙述中,逐渐化身为南京历史文化的物质载体之一。因城市发展,秦淮河房目前留存极少,对其修缮保护、利用更新,成为古迹保护、秦淮河沿岸景观设计及城市

“河房”,为河旁房舍,以悬筑于河上的建筑(有称水阁、河亭、河舫等)为其特色。南京内秦淮两岸河房于明清繁盛一时,有鲜明的地域特点与时代特色,在文人各类文本的不断叙述中,逐渐化身为南京历史文化的物质载体之一。因城市发展,秦淮河房目前留存极少,对其修缮保护、利用更新,成为古迹保护、秦淮河沿岸景观设计及城市更新的关键课题。

本文拟以《留都见闻录》、《板桥杂记》、《儒林外史》等相关文本,辅助参考南京地方志书,在城市与社会背景下对明末南京城内秦淮两岸河房之分布概况、布局特点、社会功用、权属交易等,作一一考证,在略窥其面貌的同时,思考其当下的保护与更新。

一 背景

1. 时空

“金陵之水,以淮为经”(《金陵待征录》),秦淮河是旧日南京的交通冲衢;其由通济门东水关入城,自东向西蜿蜒流经城南再由水西门旁的西水关出城的部分,称“内秦淮”,亦即著名的“十里秦淮”(图1)。“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唐·杜牧《泊秦淮》),内秦淮两岸自古交通便利,商业集中,人口稠密。明清时代沿岸曾建教坊司、酒楼、府学、贡院,等等。

明末江南,逸乐风气盛行。南京因“留都”(洪武元年(1368),明太祖朱元璋(1328-1398)定都南京;1421年,成祖朱棣(1360-1424)迁都北京。有明一代,南京作为都城历时53年,此后称“留都”或“南都”,保留与北京同样的政府机构,地位特殊,为江南文化与政治中心。)及“南闱”(南京是明代江南南直隶地区乡试所在地,俗称“南闱”,每三年举办一次科举考试。)地位之故,文人士大夫咸集。“和其他南方城市相比,南京由于其规模和位阶,而能吸引更多的物质和人力资源,以成就其城市的繁荣富庶。秦淮的妓院,更成为南京逸乐生活的重要源头。太学、贡院和妓院同处一地,一方面制造了更多名士风流的轶事,一方面也让秦淮河成为最广受士大夫记叙的欲望的象征。”(详见李孝悌《桃花扇底送南朝——断裂的逸乐》,载:李孝悌,恋恋红尘——中国的城市、欲望和生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明末秦淮中流箫鼓日夜不绝,热闹非凡。如张岱(1597-1689)记端午灯船盛况,云:

“……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余艇者。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镦钹星铙,谟歌弦管,腾腾如沸。仕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明)张岱著;夏咸淳,程维荣校注. 陶庵梦忆·西湖寻梦[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59)

内秦淮两岸人家,皆“悬桩拓梁为河房水阁”((明)王士性. 广志绎[M]. 清康熙十五年刻本:卷2)。秦淮河房成为当时文人士大夫社交娱乐的重要场所,“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板桥杂记》),宴饮、雅集、寓居,不一而足。

2. 文献

明代旅游活动尤其是平民百姓的旅游活动兴起,文人为重建身份以示区别于平民,开展重新精选、品题胜景的文化活动,类似“旅游手册”的文本在明末文人圈频频出现(胡箫白. 胜景品赏与地方记忆——明代南京的游冶活动及其所见城市文化生态[J]. 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4(06):88)。《留都见闻录》(下文简称《录》)亦在此背景下产生。作者吴应箕(1594-1645,字次尾),明末“复社五秀才”之首(复社成立于明崇祯二年(1629),介于文社与政党之间,“由当时江南地区若干著名文人社团合并而成,成员遍布全国各地,对明末清初的政局变化、学术变迁产生了重大影响,……是中国古代文人结社的先进。”详见王恩俊. 复社与明末清初政治学术流变[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3:1)。吴应箕自1615年“八试南都”,于第九试(1642)中副榜。为应考及社团活动,他频繁前往南京。《录》成文于1640年左右,以文字勾勒一幅明末士子在南京生活、游览、交友、集会的地图;有“河房”条,描述秦淮河房(版本详见南京出版社出版《留都见闻录》之“导读”。原稿十三目,吴应箕生前未刊出,稿本散佚于乱中,现存九目。文中有“自戊午至今,历场屋者八次矣”之句,可推该文应成于吴应箕第八次乡试之后,第九次乡试之前,即1639-42年间。“导读”中说该书“写成于明崇祯壬午癸未间(1642-43)”,不知论从何出,存疑。)。其描述目的,是为后来者提供“各区胜概”,并供不能踏足胜景的人“卧游”,颇类当今的旅游手册(《录》:“古称建邺,……虽迹之盛衰,名之显晦,今昔记载各有不同,要之为各区胜概者,可指而数也。予以登临所至,辄为记之,俾至此地者,可向余《录》问津,即足迹未及而有胜情者,安知不以此为卧游乎?”)。其选景与品赏均体现吴应箕个人化的品味,其中“河房”条所述,亦远非当时南京秦淮河房之全部。

除《录》外,另有余怀(1616-1696)《板桥杂记》,记明末清初南京文人狭邪之游,为众妓作传,涉及秦淮河房中的文人生活;孔尚任(1648-1718)《桃花扇》,以明末侯朝宗(1618-1655)与李香君(1624-1653)的爱情为线索讲述南明兴亡,“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涉及大量秦淮河房居住、宴饮场景的描绘(《桃花扇》成书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详见序言。(清)孔尚任著,梁启超批注,梁启超批注本桃花扇[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吴敬梓(1701-1754)《儒林外史》,55回中有25回以南京为背景,书中白描的笔触“不尚夸张,一味写实”,涉及秦淮河畔河房的生活场景。等等。

另,本文还参考明清南京诸多地方文献。

二 分布概况(1640前后)

明末秦淮河房交易频繁、变革迅速。(详见下文考证)诸多有关秦淮河房的文本,有各自不同的书写时间与角度;不同文本中的河房,定位时需辨析沿革,难度较大;故本文仅以《录》中的“河房”条为依据,考察“1640年前后”这一时段的南京城内秦淮河房分布概况。

《录》中“河房”条,由水西门水关沿内秦淮水路,一路书写至东水关,记河房16余座。行文中涉及明末南京城的城门、桥梁、街巷、古迹等空间节点,各河房地点确定主要依据与这些空间节点的对位关系,本文以此为河房的“定位点”。文中还略述各河房之构筑特色及历史沿革。将文中所述按“名称”、“定位点”及“构筑特色及沿革”三项,列概况表如下。

表1  《留都见闻录》中所涉河房概况表(笔者自制)

明初三十余年都城建设所造城墙城门、秦淮河上的桥梁,在南京随后六百余年的城市发展中相对稳定。概况表中的“定位点”,经文献考证与地图的多方比对,均可在“陆师学堂新测金陵省城全图(1910)”上标注(南京出版社出版一批清末至民国的测绘地图(1910、1928、1933、1937、1940、1946等),另有《东城志略》中的“东城山水街道图”、《钟南淮北区域志》中的“钟南淮北区域图”等。(载于(清末民初)陈作霖,(民国)陈诒绂撰. 金陵琐志九种[M]. 南京:南京出版社,2008)本文以“陆师学堂新测金陵省城全图(1910)”为底图,辅助参照其它测绘地图及古地图,将《录》中所涉河房空间定位。)。以此,绘制所记16座河房的分布图。(图1)

由图可见:

(1)“河房”因构筑原因沿内秦淮呈“线形”分布;

(2)西水关至下浮桥段基本无河房,“自水西门水关达内河,两岸荒陋”;

(3)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段,河房开始密集;尤其在城东南夫子庙附近。盖因其北岸贡院,是南都乡试场所;南岸则妓家云集,“比屋而居”。这与《板桥杂记》所记秦淮河的繁华段相合:“薄暮须臾,灯船毕集。……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喧阗达旦。”((清)余怀著,李金堂校注. 板桥杂记:外一种[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0)

(4)内秦淮河从东水关出城,至此河房亦寥寥:“复成桥以至珍珠桥河房零星矣。”

图1《留都见闻录》中所记16座河房的分布图

南京城内河道纵横(内秦淮河外,另有金川河、运渎、青溪、杨吴城濠等等),然河房却基本沿内秦淮分布,且商业与文化越繁荣,河房分布越密集。由此可见除自然地理因素制约外,社会需要在河房建造与分布上的影响。

目前南京城南糖坊廊、钞库街、钓鱼台一带依旧留存部分河房(图2)。

图2 民国时期的秦淮河房

(引自杨新华,卢海鸣主编. 南京明清建筑[M].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452,453)

三 布局特点

秦淮河房是以居住为主、具地域特色的住宅类建筑群,总体沿内秦淮河呈带状分布;两岸河房隔着秦淮河遥相对望。就一组河房建筑而言,其“前门临街,后窗面水”,中构房屋、庭院;主要厅堂为悬筑于河上水阁,或称河亭、河舫等,“对着河开大窗,以便欣赏秦淮风光”(杨新华,卢海鸣主编. 南京明清建筑[M].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447)。因前后受制于河道与巷道,建筑群的进深被限定,院落主要沿河岸并列横向发展。

《儒林外史》中的一段文字,清晰描述这类空间布局:河房入口设在“钓鱼巷”,入门是一组院落,有“二层厅”,设“旁门”;穿过“旁门”,到达另一组并置的院落,设置“三间倒坐的河厅”,有“朱红的栏杆”、“绿油的窗槅”、“班竹的帘子”;坐定其间,对面河房内活动清晰可见。

“(管家)把行李搬到钓鱼巷住下。大爷、二爷走进了门,转过二层厅后,一个旁门进去,却是三间倒坐的河厅,……两人坐定,看见河对面一带河房,也有朱红的栏杆,也有绿油的窗槅,也有斑竹的帘子,里面都下着各处的秀才,在那里哼哼唧唧的念文章。”((清)吴敬梓著,张慧剑校注,程十髪插图. 儒林外史[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420)

文中由“旁门”进入的第二组院落布局,可参考现今留存的糖坊廊61号:这是由二层厅与二层倒座围合成的一进院落,入口设西侧,临糖坊廊街道,中有庭院,倒座的河厅面河设轩(图3)。

图3 糖坊廊61号河房

(引自马晓 周学鹰. 渐行渐远的秦淮河房(厅)[J].建筑与文化,2013(11):9)

沿河景色宜人,临水而筑的主厅通常作待客用。《儒林外史》中,杜少卿设宴河房庆贺乔迁之喜,客人们皆聚集水阁,各自“凭栏看水”、“啜茗闲谈”、“据案观书”、“箕踞自适”。

“到上昼时分,客已到齐,将河房窗子打开了。众客散坐,或凭栏看水,或啜茗闲谈,或据案观书,或箕踞自适,各随其便。”((清)吴敬梓著,张慧剑校注,程十髪插图. 儒林外史[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330)

河房凡有条件均营庭园,亭台楼阁兼备。除《录》中所描述的私家河房(见概况表),居住于河房的妓家,为吸引、取悦文人,其生活空间也都模拟文人居所:在整体上富园林趣味,种树移石,亭台楼阁亦一应俱全;屋内布置则近似书房陈设,牙签玉轴,瑶琴锦瑟,香烟缭绕;可说亭园风格与室内陈设,均极力向文人审美靠拢。

如《板桥杂记》载名妓所居河房,台榭庭园,曲房密室,长轩老树,“疑非尘境”,室内亦陈设精美。

“(李十娘)所居曲房密室,帷帐尊彝,楚楚有致。中构长轩。轩左种老梅一树,花时香雪霏拂几榻;轩右种梧桐二株,巨竹十数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入其室者,疑非尘境。”((清)余怀著,李金堂校注. 板桥杂记:外一种[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3)

“(李大娘)所居台榭庭室极其华丽。”((清)余怀著,李金堂校注. 板桥杂记:外一种[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7)

“(顾媚)家有眉楼,绮窗绣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清)余怀著,李金堂校注. 板桥杂记:外一种[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9-30)

秦淮河房处市井繁华,生活便利;沿水而筑,得享清静自然的同时于汲饮、交通宜。沿河每隔一定距离设码头,供停船、浆洗。河房栏杆亦便于上下((清)吴敬梓著,张慧剑校注,程十髪插图. 儒林外史[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337:“既如此说,我不走前门家去了,你快叫一只船,我从河房栏杆上上去。”)。然也有其暗淡一面。吴应箕在条目小序中指两点:

(1)私密性差:河房虽“绿窗朱户,两岸交辉”,却因夹秦淮而居难保私密,“倚槛窥帘者,亦自相掩映”;

(2)景色具明显季节性:河房水阁皆“悬桩拓梁”悬筑河上,虽夏天秦淮河水位高涨,画船箫鼓为“天下之丽观”;然及至冬日,水落河干,即文震亨(1585-1645)之所谓“秦淮冬尽不堪观,桃叶官舟搁浅滩”(《秣陵竹枝词》)是也;放眼望去,河中满眼短木桩,“一望河亭惟有木橛蝟列耳,令人意尽”。

故吴应箕认为,“饮河亭及河舫者,久之亦如饮市楼为可厌”,也因此更爱城外河流,不光可以“纵其所如”,且常有“林岸苇曲,可以领清音、寓旷瞩也”。吴应箕对河房整体择址的评价,表现其对居住中自然环境的看重,欣赏较为纯粹的自然,体现文人化的审美品味。

四 社会功用

明末秦淮河房一大特色是有大量妓家居住其间,如此河房亦成为文人士大夫的交际场所。“秦淮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陶庵梦忆》)明末文人士大夫或以河房为场地设宴集会,或居留多日。

《板桥杂记》记顾媚(1619-1664)(顾媚与马湘兰、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寇白门、柳如是、陈圆圆同称“秦淮八艳”,后嫁“江左三大家”之一、贰臣龚鼎孳(1616-1673),受诰封“一品夫人”。)之“眉楼”,俨然是文人的高档餐厅。

“(顾媚)家有眉楼,……而尤艶顾家厨食,品差拟郇公、李太尉,以故设筵眉楼者无虚日。”((清)余怀著,李金堂校注. 板桥杂记:外一种[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9)

李十娘所居河房,则成为提供文人诗文集会的私人会所。

“(李十娘)所居曲房密室,……余(余怀)每有同人诗文之会,必至其家。”((清)余怀著,李金堂校注. 板桥杂记:外一种[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3)

河房突出的水阁,于赏景宜,雅集其中,别具一格。《桃花扇》中“闹榭”一出,即描写吴应箕与侯朝宗、李香君等人在秦淮河畔丁继之水榭雅集的场景。(见概况表中“丁郎中河房”)

明清文人士大夫的社交活动中,戏剧尤其是昆曲,必不可少(参见徐蕊. 明清秦淮青楼乐妓的音乐活动[J]. 黄钟,2010(04))。明后期,“规模较大的结社一般都和戏剧活动密不可分”[(刘水云. 明末清初文人结社与演剧活动[J]. 南通师范学院学报,2001(1):53),而复社更是“自始自终,载酒征歌,赋诗演戏”(宗菊如,居解清主编. 中国太湖史[M]. 北京:中华书局,1999:620)。妓家则皆通曲律,历史上的“秦淮八艳”个个都是昆曲名伶,秦淮河房为此类活动提供了优质场所。“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板桥杂记》)。《清稗类抄·戏剧类》亦曰:“秦淮河亭之设宴也,向惟小童歌唱,佐以弦索笙箫。”((清)徐珂编撰. 清稗类抄[M]. 北京:中华书局,2010:5052)河房水阁亦可作为舞台,供看客在舟中欣赏表演。

“于牛女渡河之明夕,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水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清)余怀著,李金堂校注. 板桥杂记:外一种[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49)

河房也供租为商用。《录》中载万历戊午年(1618)僧人租赁河房用作茶舍,“金陵栅口有五柳居,……一僧赁开茶舍,……南中茶舍始此。”

五 权属交易

明末秦淮河两岸河房除自住外,多为投资物业,供出租。晚明施沛著《南京都察院志》,言当时秦淮河房约一半空置,留待出租给游客,且因河房多歌妓,需要逐一“编入排门”以便管理。

“一中城秦淮河房,半属闲空,以待游客,……自今一体编入排门,不得遗漏,若乐户尤属狭邪隠匿之所,更宜严毖。”((明)施沛. 南京都察院志[M]. 明天启刻本:卷二十“职掌”之十三)

作为投资用的河房,其主人一般不居其间。如明代官员顾起元(1565-1628)家住城西南杏花村遁园,其在秦淮河饮虹桥北的河房平时为家僮居住照看。

“余家淮水饮虹桥北河房,为家僮所居。”((明)顾起元著. 客座赘语[M]. 南京:南京出版社,2009:203)

河房供短租,如沈德符(1578-1642)《金陵五日》中,租了半日河房听歌观舞,诗曰:“一水盈盈织彩航,万钱半日僦河房。鳯鞋暗点吴腔板,忽忆娃宫响屧廊。”((明)沈德符. 清权堂集[M]. 明刻本:“金陵五日”)或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在乡试年为科考短期租住。亦可长租,来南京做官的士大夫可在河房租赁作公馆。

临近贡院的河房,佳丽云集,便冶游,租金在南京城中属最贵(图4)。尤其是士子云集的乡试年,河房多装点一新以提高租金:“其房遇科举年则益为涂饰,以取举子厚赁”。

“南京下处,河房最贵亦最精,西首便是贡院,对河便是䘕子,故此风流忼爽之士,情愿多出银子租他。”((明)东鲁古狂生. 醉醒石[M]. 清覆刻本:排名前列回)

图 4夫子庙魁光阁与对岸河房

(引自叶兆言 卢海鸣 黄强编著. 老明信片·南京旧影[M]. 南京:南京出版社,2011)

租客通过当时的房屋中介人“房牙子”找房并签订租约。

“(杜少卿)当下走过淮清桥,……找着房牙子,……这年是乡试年,河房最贵,这房子每月要八两银子的租钱。”((清)吴敬梓著,张慧剑校注,程十髪插图. 儒林外史[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328)

明末秦淮河房交易频繁。如,汪姓者河亭“不及数年,房主五易”,南门桥南岸河房“未五年则三易主”;且渐为来京的外地官员与富人购得。《录》中言,1620年左右秦淮两岸的河房尚多属南京本地的富贵之家所有,约十分之一为外地人所购,1630年左右只有十分之三不到属于本地人;而1640年左右,几乎都为“任子税差官”所购得,本地人所有的河房仅剩不到十分之一。

“南京河房佳丽者有三变,二十年前皆本京富贵家所有,四方人士置者十之一耳;十年以来为本京有者,十无二三;数年以来,非任子税差官所买,十无一二而已。”

故河房变革迅速。因其格局,契合于其主人之社会地位、经济条件以及生活习惯、审美品味等等,一经易主,面貌也随之而变。

六 结语

历经清初萧条,秦淮河房清中后期又兴旺。《续板桥杂记》成书于乾隆后期,复记云:“贡院与学宫毗连,院墙外为街,街以南皆河房。每值宾兴之岁,多士云集”。

随着城市发展人口增加,无序建造、日益密集的河房渐渐侵占河道,加之两岸居民生活污水及垃圾长期无组织地倾泻,内秦淮河道日趋狭窄淤塞、水质污染严重。(罗晓翔. 明清南京内河水环境及其治理[J]. 历史研究,2014(04):66)秦淮河房与秦淮河治理间矛盾愈加突出。嘉庆、道光、光绪年间,清政府屡次打算修浚河道,然而“愈久愈不可治,盖民居愈密,河道愈湮,一经建议,众诟纷起”,尽管“官厅锐意浚淮,工未半,而河房多倒坍,众论哗然而止”((民国)夏仁虎. 秦淮志[M]. 南京:南京出版社,2006:97)。内秦淮水环境恶化的趋势至民国未减。《首都计划》(1929)甚至曾制定方案,拟将近河建筑逐一拆除,沿河岸辟为林荫大道(国都设计技术专员办事处编. 首都计划[M]. 南京:南京出版社,2006:97-98:“该河风景,在昔称盛,今则虽有数处犹存胜象,其他大部已失旧观。故今之改良,应拆除背河而筑之房屋,至与河道同向而最近河岸之街道而止;其非背河而筑之房屋,在距河岸不足宽度以内之部分,宜应拆去。拆卸房屋而后,两岸辟为林荫大道。”)。

本文以《留都见闻录》、《板桥杂记》、《儒林外史》等文本作粗略考证,以期在城市与社会的大背景下理解这一特殊建筑类型所承载的人文与历史。秦淮河房缘水而筑,建造布局受街道与河道的双重制约,兴盛背后有历史原因在:明末南京作为“逸乐之都”,旅游、结社兴盛,食宿、娱乐等消费需求高涨,刺激、影响着南京城的商业与文化;逸乐风气与商业氛围同时渗入市民日常生活的肌理,最终促成或公或私、各种类型空间的诞生与兴盛,秦淮河房为其一。其间种树移石,形式上与一般私人别业园林无甚差别,台阁亭园一应俱全,功能上承担着游览、宴饮、居住等社会需要,在当时的城市社会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俨然一个时代的缩影。

研究过去是为理解现在,更是为期盼将来。现今城市与社会背景与明末迥异,秦淮河房的保护与利用,是当代城市更新进程下的子课题;不仅需在物质形体层面对其进行保护修缮,更需从城市层面出发,结合城河管理、河岸景观设计等市政工程,关注其与现代城市与市民需求之融合,思考其利用的合理性及其融入城市的可能性,使其再度成为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如此,河房在现代城市中的真正“复兴”或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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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史文娟,东南大学建筑学院;东南大学城市与建筑遗产保护教育部重点实验室

原文刊载于《建筑史》第40辑141-1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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